看来看去,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区别来。
忽然,我想起中国画在画幅上的多样化来了。我们通常所见,有大中堂,有长手卷,有立轴,有横幅,有小幅,有团扇,有聚头扇……画幅的形式大小,同画图内容,绝不是互不相干、任意选定的。小小的团扇上,恐怕很难画好《江山万里图》。丈把高的大中堂上,要画出“青虫相对吐秋丝”句意,同样不容易见好。中国园林庭院中的窗子,大小高低长短宽狭方圆……的变化也很多,也都是相应于它所要观赏的窗外景色、它所要显现的窗内布置的特点,各自最适于表现那个特点,一个窗子就像一个画幅,道理是相通的。
那么,上引李白三首咏庐山的诗,就好有一比:
《庐山谣》一首,从“手持绿玉杖,朝别黄鹤楼”写起,诗人沿着浩浩长江东下—不,简直是在万里江天上飞吟。初见庐山时是“庐山秀出南斗旁”,将别庐山时是“先期汗漫九垓上,愿接卢敖游太清”,都是飞行者的口吻。所以,这首《庐山谣》正像一个长手卷,诗中的视野基本上是“横线条”的。正因此,诗中最精彩之处,也就是最能表现这种飞动的、俯瞰的、“横线条”的视野的几句:“翠影红霞映朝日,鸟飞不到吴天长。登高壮观天地间,大江茫茫去不还。黄云万里动风色,白波九道流雪山。”而不是“银河倒挂三石梁”,这句是“竖线条”的,在整幅长卷中并不是基调。
《望庐山瀑布二首》的第一首,好像一幅青绿山水的大中堂,它画出香炉峰瀑布的全貌,画出瀑布的大,瀑布的高,瀑布的宏阔雄奇,瀑布的瑰伟绚丽,画面上既有“飞电”“白虹”的光的闪耀,又有“青壁”“轻霞”的色的映射,正是在这样一幅浓郁充实的大中堂上,所以“海风吹不断,江月照还空”这样飞动空灵的一笔,便点活了全局,成为全幅中最精彩之处。而这两句以上的诸句,包括“初惊河汉落,半洒云天里”两句,都只起到为“海风”两句“蓄势”的作用,不可能突出地引起读者的注意。
至于“日照香炉”一绝,短短四句,一意贯串。先从香炉峰顶写起,峰上常有氤氲云气,好像博山炉上缭绕的香烟,这是香炉峰得名的由来;现在被初日光辉一照,炉烟呈金紫色,更像上界仙都的祥云瑞霭了。第二句“遥看瀑布挂前川”,从哪里“挂”下来的呢?连同上句,就是从那金紫氤氲的祥云瑞霭之中“挂”下来的。第三句“飞流直下三千尺”,连同上两句从祥云瑞霭之高“挂”下来,这“直下”二字就确有着落,不是泛泛之语。归结到第四句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,这个“疑”就不是毫无根据的。这瀑布如此之高,如此之长,它又是从那金紫氤氲的祥云瑞霭中直挂下来的,恐怕它真不是普通的水,而是银河之水从九天之上落下来的吧!所以,这四句只写了瀑布的特点之一:“高”。它好比一幅狭长的立轴,上面只以大写意之笔,甚至是漫画之笔,画了纵贯全幅的一条长长的瀑布,全幅的线条主要是“纵”的。“挂”字,“直下”二字,“三千尺”三字,全都是一条条自上而下的“竖线条”。而“疑是银河落九天”这最能表现“纵”的视野的一句,就是全幅精神的凝括了。
上面将三首诗分别比为长卷、中堂和立轴,主要是就其内容而言,现在还可以说:长篇歌行本来近似长卷,长篇五古本来近似方整阔大的中堂,而七言绝句句数只限四句,每句却是易于流畅的七言,本来就近似狭而长的立轴。诗人用什么体,表现什么样的内容,也是有选择,有讲究的。《红楼梦》第七十八回写宝玉、贾环、贾兰三人奉贾政之命作《姽婳词》,贾兰作了一首七绝,贾环作了一首五律,宝玉认为择体都不合体式。宝玉未作之前,先发了一段议论道:“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,须得古体,或歌或行,长篇一首,方能恳切。”众清客都站起身来,点头拍手道:“我说他立意不同,每一题到手,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,这便是老手妙法。这题目名曰《姽婳词》,且既有了序,此必是长篇歌行,方合体式……半叙半咏,流利飘逸,始能尽妙。”这虽然是清客们对着老爷捧公子之谈,但大体上是说得对的。
倒是我由命题考试的李白绝句,扯到李白的另外两首诗,又扯到画(居然在刘旦宅同志面前谈画!),又扯到《红楼梦》,实在是答不出试卷,东拉西扯,不知所云。万一瞎碰上某一点点道理,例如说论诗要顾及全篇,摘句很难定优劣,或者说各种艺术之间尽有相通之处,谈艺者大可以比较比较,那是完全意外的。
1981年12月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