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解救小明王这件事来论,刘伯温算计的是,正好趁此机会借张士诚的刀杀掉小明王。因为他只考虑到这点,所以他才问,如果把小明王解救出来安置何处。问这话时他内心的想法其实是不解救。朱元璋站在政治家的角度来看这件事,就是另一番景象:小明王已夕阳西下,无论怎么安置,都不成问题。关键是不能让张士诚得了士气。
这是朱元璋和刘伯温的第一次分歧,两人都没有错,因为站的角度不同,看到的形势自然也就不同。其实,刘伯温不想让朱元璋解救小明王,还有他隐藏在内心深处不可动摇的一个秘密。
这个秘密是属于刘伯温和他的同道,也就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。
1360年,刘伯温到应天献上《时务十八策》后,得到了朱元璋的信赖。自此后,每遇大事,两人就躲进密室中商议,一般事务,则在会议室中和其他人一起商讨。1361年大年初一,朱元璋突然在会议上命人搬来一把椅子,居于中央,他自己则一本正经地坐于偏席,这让初来乍到的刘伯温大惑不解。朱元璋解释说:“这把椅子是给我们韩宋帝国的皇帝小明王准备的,我们每年初一,都要拜他一拜。在他英明的领导下,我们才有今天,大家都要心存感恩。”
刘伯温在众人之中,就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。他向来是个敢说话的人,遇到和自己心灵抵触的事,总要发泄出来。这一声冷笑把众人笑得莫名其妙,朱元璋就问他为何而笑。刘伯温指着那张椅子说:“放牧的小屁孩,拜他做什么(竖牧耳,奉之何为)?”
朱元璋的脸上就显出极不舒服的表情来,倒不是因为刘伯温对韩林儿不恭,而是因为他朱元璋小时候也是个竖牧。刘伯温可没有指桑骂槐,韩林儿小时候是否放过牛、羊、猪,他也没有调查取证过,不过可以用常理推测,当时的小孩如果不读书,那就是要给地主家放牛、羊、猪。
朱元璋在最快的时间里发现刘伯温并没有指桑骂槐,就未置一词。这件事他很快就忘记了,可刘伯温却铭记于心。这缘于他的人生经历,一个从小受儒家文化熏陶的人,才有这样的想法。
儒家思想的开山鼻祖孔子算是可以容纳百川的大度之人,当时他还去向非儒家大师老子请教学问,被老子几句话训了出来。他一点都不生气,还对弟子们说:“这老头虽然不习我等儒术,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啊,我真想拜他为师。”这件事,让孔子的弟子们印象深刻,无数年过去后,孔子这种不存门户之见的风度涵养成为弟子们回忆老师的故事之一。
不过,在儒家看来,道教和佛教却是最要命的异端,因为它们是叛乱者的温床。
刘伯温所在的时代,道、佛二教被称为异端,已是不争的事实。但只有在有人借助它们叛乱时,它们才是异端。如果没有,那这两种学说则是知识分子们最青睐的。刘伯温本人对道家和佛家思想就深有心得。注意,刘伯温青睐的是道家思想和佛家思想,而不是道教和佛教。
与白莲教等民间宗教相结合而发动的红巾军,在刘伯温看来就是道教和佛教的杂交产物。白莲教是一个大杂烩的教派,它混合了佛教、明教(摩尼教)、弥勒教等内容,独树一帜,称自己为白莲教。它的核心观念就是弥勒重生思想:佛祖涅槃后,世界成苦海,千难万险即将呈现,等弥勒现世后,则立即成为极乐世界。
刘福通眉批道:佛祖涅槃了几十年,我们在苦海中成长,如今弥勒就要现世,你看我的朋友韩山童相貌奇异,其实他就是弥勒佛下生,明王转世,我们和他一起显灵去。
就这样,刘福通、韩山童领导的红巾军大叛乱敲响了元王朝的丧钟。
刘伯温说,刘福通这厮是个半吊子白莲教教徒,他根本没搞明白弥勒是怎么回事。弥勒在白莲教的经典文本中,本是佛祖指定的救世主,根本不是革命者。如果刘福通真的是白莲教合格的信徒,他应该这样教导大家:弥勒佛要转世,来救灾避劫,我们信奉他,就能得拯救,不信,就会永远沉沦苦海。
刘伯温切齿痛恨的是,刘福通居然把弥勒佛解释成了革命家,于是才有了红巾军大叛乱。对于以白莲教思想为指导的红巾军,刘伯温是不假思索地给其扣上了“异端”的帽子。因为这种思想和儒家思想是背道而驰的,背道而驰当然也不要紧,可你却用这种邪门歪道的思想叛乱,这就是罪孽深重了。
《郁离子》有这样一个故事,一个轻浮的青年对刘伯温说:“西方有个圣人,神乎其神,可以解世间一切苦,可以解世间一切厄,跟随他,将得永生。我准备去见他,要不要一起?”
刘伯温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孔子说,攻乎异端,斯害也已,我不去。”
由此看来,刘伯温和异端是水火不容的。而红巾军就是水,他自然是火。之所以有这样牢不可破的思维定势,刘伯温的心中其实只有一个理由:他们是叛乱!是异端的叛乱!既然是异端,他们就永远不是天命所授。而朱元璋还要拜小明王,就说明他仍然承认自己是异端叛乱的一分子,这是刘伯温最不愿看到的。
他的想法是,让朱元璋从异端小明王的阴影里跳出来,让他成为天命所归的人。虽然还没有天象显示,但他完全可以自己创造天命,兜头罩在朱元璋脑袋上。既然朱元璋已是天命所授的那个人,无论如何都不能身居在异端叛乱的名下,这就是刘伯温当时内心最真实的想法。
然而这种内心最深邃的想法,并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。所以当他说出那句“竖牧耳,奉之何为”时,很多人都大吃一惊。